第34节(1 / 1)
那道人的面色亦是一僵,腹诽道, 穿得人模狗样,谁知连这点钱都舍不得。不过他到底是有经验之人, 随即转来:“那不若您去那边做一篇文章,若是赢了,就让您进去,连香火钱都省了,如何?”
朱厚照顺着他指得方向望过去,竟有一众布衣学子在萧瑟秋风中苦思冥想。朱厚照眼前一亮,他抬脚就走过去, 月池无奈只得跟上。谁知他去了之后,亦不动笔, 而是在人群中来回打转。月池正想问他究竟是抽哪门风时,他却忽然拍了拍一个学子,问道:“兄台, 有没有兴趣聊两句。”
见那人抬头, 朱厚照就笑道:“在下杨慎, 家父左春坊左中允杨廷和。”
月池蹙眉,这样也行?
那人一惊,看他生得眉清目秀,衣衫华贵,举止间颇有一番风仪,当下便信了八分,忙道:“见过公子,在下唐胄,琼山府人士。”
月池一愣:“琼州府,那不就是……”海南!
月池细看他的形容,一身布衣,颇为瘦黑,约莫三十岁左右。唐胄一见月池也是一愣,赞道:“这位小兄弟端得好品貌。”
月池还礼道:“兄台谬赞了,不过,您既然是琼州府人士,缘何来此参加乡试呢?”
唐胄道:“实不相瞒,在下是来参见明年二月的会试的。”
月池与朱厚照面面相觑,朱厚照失笑:“现如今才八月,你这也来得太早了吧。不过,刚刚孤、姑且看了一圈,只有你写得还像那么回事。难怪,原来你是个举人。”
唐胄苦笑两声,并不作答,朱厚照却心念一动,就是他了,他对唐胄道:“我看唐兄才华横溢,有心与您结交,不知可否拨冗一叙。”
左中允的公子相邀,唐胄简直要跪下感谢吕上仙了,哪里还会不同意,当即就随他们一道去了一间茶楼雅间。月池此刻是真不知这位爷到底是要打什么主意了。她捅了捅朱厚照道:“您到底要做什么?”
朱厚照挑挑眉:“天下原来也有你猜不出的事。去了不就知道了。”
月池无奈,只得跟上。一落座,朱厚照就直奔主题:“适才见唐兄面露愁苦之色,可是有何难处。或许家父能助兄台一臂之力。”
唐胄想了想道:“实不相瞒,这已是在下第二次参见会试了。”
原来,唐胄的家是在琼州府,来一趟就要走半年,好不容易觉得准备得差不多,满怀雄心壮志来应试。谁知,他一到京城就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生生错过了一次宝贵的机会。盘缠用尽无奈之下,他只得打道回府,可由于舟车劳顿,他到家后也缠绵病榻好几个月。在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他终于养好了身子,家里的钱亦耗去了大半。他父亲思前想后,卖了好几块地,又四处借钱,终于凑够了盘缠,让他早早就出发,干脆在北京租一间小院住。
唐胄道:“家父是想着,即便在下身体再出不适,亦能在此好生调养,不至于再错过一次会试。”
朱厚照斜睨了月池一眼:“唐兄,这样看来,你的家境在琼州算是中上,有一个举人身份亦算是不错,何苦非要参加会试。在家享受田园之乐难道不好吗?”
月池此刻方知他是何意,闹了这么半天,就为打消她回家的念头,这还真是闲得发慌!
唐胄益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方道:“您毕竟是大家公子,不知我等蛮荒之地驻民的苦楚。”
朱厚照道:“苏东坡不也有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吗?”
唐胄摆摆手:“苏翁不过苦中作乐罢了。琼州天气酷热难耐,暴雨时时滂沱而下,这就不提了。最糟糕的是匪祸与官祸。就说圣上登基以来,弘治四年、六年、七年与十二年,均有番寇上岸烧杀抢夺,有时还发生过焚毁县城的惨剧,还有盗匪将人掳劫卖到扶桑的情况出现。”
朱厚照不虞道:“琼州兵备道和卫所呢,难不成是吃白饭的?”
唐胄道:“诸位老爷都很尽心,只是老爷手下的附属官吏,多盘剥百姓。”
朱厚照道:“你已是举人,难不成连你家都不能幸免?”
唐胄长叹一声:“三节四礼,缺一不可。如路过我家,我们还得杀猪宰羊,好生款待。举人又如何,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还不如一个手下有兵的小武官。”
朱厚照问道:“就不能与之据理力争吗?”
唐胄摇摇头:“在下上有老下有小,实不敢冒此风险。没有官职,到底落了下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朱厚照道:“即便有了官职,若只是个芝麻官,还不如大员的家奴得脸,一样得卑躬屈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些愁苦,是到了哪里都避不开的。”
唐胄点点头:“公子说得是,所以说,世上的田园之乐,恐只有去五柳先生的诗文中寻了。若在现世妄图遗世独立,不过痴人说梦罢了。”
月池只觉面上狠狠挨了一记,待唐胄走后,她都没回过神来。朱厚照见状笑道:“怎么,现下不嚷着要回苏州了?对了,孤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师父唐伯虎,进府学当小吏了,专管孤的那些表哥表弟。”
月池一惊:“你做的?”
朱厚照大笑出声:“孤可没那么无聊,是你的好岳父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过你放心,他做得还不错,并没有人为难他。李越,你自诩聪明,倒来说说看,唐伯虎这般得脸,是仗谁的势。”
月池的心沉沉地落下去。她走到窗边,茶楼的老板正将一堆残渣剩饭丢到墙角,一群流浪狗冲将上来,竭力争抢。中间有一只瘸了腿的狗落到了最后,可仍不放弃,它嘴里呜咽着,跌跌撞撞地往里撞,希望能得到一点点果腹之物。
朱厚照不知何时立到了她身边,他道:“连狗都知道活命,人却始终认不清现实。你真以为,你回去之后就能安闲度日了?唐伯虎被判作弊,又娶了青楼女子,而你公然得罪提学御史,还娶了声名尽毁的方氏,如不是你积了八辈子的德进了宫,你们全家早就被华曙之辈磋磨而死,就连这次的谣言,八成亦有华昶的手笔。可想而知,待你被打落尘埃之后,你的命不会比那条狗好上多少。唐伯虎的仇人,你的仇人,还有张家那群人,人人都会在你身上踩上一脚。”
月池喃喃道:“我以为至少做个男人就会好很多……”
朱厚照忍俊不禁:“男人?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男人。唯有人上人,方得享如意。不争不上进,就只能跪着过一辈子。”
桃花坞的幻梦终于打碎了,她一直力图逃避的现实亦到了她眼前。若她真是个男人,她当然会竭力上进,可关键就在,她是个女人!为了九族的性命,她除了回家还能做什么。如果张氏一族不去苏州,唐伯虎没有被拖进府学,他们完全可以隐姓埋名,在皇权难以下沉的乡下安稳度日。又不是处处都是琼州府,时时都有上级官吏打扰。可现在全部都毁了!现下她的人生,就是返家慢慢被磋磨至死,还是留在这里一朝被发现满门抄斩的差别。她能怎么选,她该怎么选?
她怔怔地看着朱厚照,朱厚照对她挥了挥手:“怎么,吓傻了。孤先前提出的交易依然作数,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又是那一百个头!月池咬牙看着他:“这事你就过不去了是吗?”
朱厚照挑挑眉:“要过去亦不是不行,不过,你得从你身上剥去点东西。”
他的一字一句仿佛敲在她心上:“我是君,你是臣。我为主,你为仆。你真以为你身上那几分才智能支持你一世桀骜不驯?一朝行差踏错,便是全家万劫不复。是跪一个人,还是跪千千万万个人,你自己选吧。”
松树千年终是朽
您也需要臣的效劳,方能保帝位独尊呐。
他步步紧逼, 俨然是要从心灵上将她彻底摧毁,让她弯下脊梁俯首称臣。皇族是天生的玩弄人心的高手,即便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也是如此。他将她视作牛马, 视作枝叶, 只能被他鞭笞前行,被他随意修剪。不, 不止是他,在世上任何一个地位高于她的人都能做到这点。
李大雄、李龙、华曙、方御史、刘健、梁储、王鏊、刘瑾、张皇后的脸一一在她眼前如走马灯似得闪过,最终定格到眼前这个人的面孔上。他的剑眉轻挑,黑亮的眼珠里满是兴味和得意,他的脸颊丰润皎白, 嘴唇亦是鲜红,足见平日养尊处优, 气血充盈。
不像她,她的脸色常年苍白如纸,唇色亦是寡淡。她毕竟受了五年的折磨,身子的根底早已孱弱不堪。
大家都是人,难不成他生来就该万众敬仰,她就活该被人糟践?人生一世,又还有几个五年呢?
月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是受着和平年代的教育长大的,原本只想安稳度日。可既然这世道浇漓, 这人心刻毒,那她亦不畏惧同他们斗上一场。反正退路已无,横竖都是全家一死, 她为什么不干脆赌一场。一朝赢了, 就是贵极人臣, 阖家荣泰,即便输了,好歹曾经真切活过,亦不枉在五百年前走一遭。
朱厚照被她的目光看得极为不适,正要发作时,就见她猛然坐回原位,拿起一盘点心,就开始把点心当七巧板堆起来玩。他都被气乐了:“装傻可不能逃过一劫。”
月池头也不抬地问他:“您看过《孟子节文》吗?”
她之所以有此一问,自有缘由。洪武爷朱元璋一日读《孟子》时拍案大怒,道:“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盖因《孟子》中出现了大量引人不臣的语句,如:“ 齐宣王问曰:“臣弑其君,可乎?”孟子对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也,未闻弑君也。’”等。
之后,他就下令罢免孟子配享孔庙。在当时刑部尚书钱唐冒死闯宫进谏后,他虽恢复了孟子的配享,却砍掉了孟子原文中的八十五章,命天下读书人改读他改造过的《孟子节文》。可在永乐爷继位之后,他就采纳了士人孙芝的建议,恢复了《孟子》的全貌。而《孟子节文》自诞生到废止,才堪堪过了十七年。
朱厚照当然知道这一旧事,可他不解月池的意图。月池望着面前金字塔型的点心,悠悠道:“当年被裁掉语句中就有一句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这话的意思简单明了——君主如何对待臣子,臣子就会以同样的方式回报他。礼贤下士者,自然得到臣子全心效忠,而视臣下如草芥者,便会被臣子视为仇敌。读书不多的朱元璋都能一眼明白,朱厚照也不会例外。他眉头紧皱,月池问他:“您觉得,当年之事,是太祖深谋远虑,还是太宗拨乱反正。换句话说,您觉得,删去《孟子》的原文,真能除却臣民心中的悖逆之意吗?”
朱厚照心知肚明,若真能轻易除去,他也不至于被文官压制到今日这个地步。他冷笑道:“你心有悖逆又如何,难不成又想拿鱼死网破来威胁孤?”
月池叹道:“臣只是一江南庶民,不值一提。可您要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太祖善打天下,却不善治天下。在处理《孟子》一书上,他混淆了因果,天下人并非是听了孟子之言才脑生反骨,孟子只是在描述君臣之间已存多年的相处之道罢了。您不会真以为,大家对您忠心不二,是因您身负天命吧?”
朱厚照哼了一声:“你以为孤看不清那些道貌岸然之辈吗,他们之所以顺从,盖因孤能为他们带来高官厚禄。”
月池轻笑道:“您的确看透了文人身上庸俗的部分,可您没看清他们身上高尚之处。朝中亦有许多有理想之人,比如李阁老,比如刘阁老,他们孜孜以求的,是儒家千年来的梦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在儒家的政治蓝图中,不可缺少的是一个圣君,这才是他们对您忠心耿耿,又诸多要求的原因。换句话说,只有当您是圣君,能够实现他们的理想时,他们才会服从您。如果您与他们的想法相背离……”
朱厚照打断道:“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月池道:“刚开始应该不会直接走到那一步,但是他们可以拒不执行,可以阳奉阴违,可以糊弄您。没错,您是有东厂,有锦衣卫,但这些无法监控到天下每一个处。而东厂、锦衣卫亦有自己的小心思。更多时候,您就只能在臣下编造的幻象中活,以为自己的权力可以主宰天下,可实际上它根本连紫禁城都没出,或者即便出了,在离开您眼皮之后也大打折扣,甚至完全变了样。”
朱厚照勃然大怒:“你放肆!”他想到了王岳背着他做的事。
月池指着点心金字塔道:“臣只是在说实话。高之所以为高,是因为有低的拱卫,而如果失去了低位之物,高也就不称其为高了。权力同样也是如此。”
她说着便随手移开底层的点心,小小的金字塔即刻倒下,最高的一块芙蓉糕跌落尘埃,沾染尘土,咕溜溜地滚落到朱厚照脚下。
朱厚照低头瞥见这脏兮兮的糕饼,反而平静下来,李越这厮只是在激怒他,越动气,反而越上了他的当。朱厚照也坐回到她对面,目光如炬地看着她:“你漏了一点,孤还可以相互制衡,相互监视。”
月池道:“那您打算如何避开文官的围追堵截,扶植武官呢?”
朱厚照斜睨了她一眼:“你把文官看得太过强大了,他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月池恍然大悟:“这才是您今日来此的目的,你打算培植自己的人手,从内部分化他们?”
朱厚照嗤笑一声:“还不算太蠢。”
月池抚掌道:“竟是如此,想必,这也是您大费周折,要让我效忠您的原因?在下自诩,虽不算聪明,比外面这些脑子里全是八股文的人来说,还是要稍稍强上那么一点。原来,不仅是臣需要您的支持,方能保阖家平安,您也需要臣的效劳,方能保帝位独尊呐。”
朱厚照被说中了心事,他霍然起身:“李越,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只是一个……”
月池双手环胸道:“我没有人脉,便只能做纯臣;脑筋灵活,便能有大用;心肠很软,便易于拿捏;再加上不把荣华富贵放在眼里,日后也不担心我擅权妄为。您瞧,我说得对不对?”
朱厚照咬牙,半晌负气道:“你既然看出了这点,就需明了见好就收,不要给脸不要脸。”
月池望着他道:“我当然要脸,我只是觉得,您给得脸还不够。我很早就说了,我娘把我生下来,不是让我来做狗的。如果是要合作,我可以接受。如果是要做狗,那您可得小心了,恶犬伤主事件,当世也时有发生……”
朱厚照怒极反笑:“你还真是……从来没人敢对孤这么说话!”
月池道:“看来,亚圣的话您还是没听进去,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您都把我当狗了,还指望我如何?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朱厚照不忿道:“那要退也是你先退!”
月池这时倒是不争了,就当让让小弟弟吧:“成吧,我先退。”
她拎起早已沸腾多时茶壶,堪堪倒了两杯深褐色的浓茶出来,递了一杯给朱厚照。她举杯道:“为庆祝日后合作愉快,干杯!”
朱厚照:“……”
此刻,在这间房的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白瓷茶杯相碰的一声轻响中,决定了大明江山往后百年的命数,也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月池将浓茶一饮而尽后道:“苍天在上,厚土为证,如殿下以国士之礼待我,我必一生忠心不二,任劳任怨。如违此誓,就让我断子绝孙。到您了。”
朱厚照不敢置信道:“孤也要?”
月池道:“君臣之道,其实本质上就是一种交易,各取所需。现下就是签订合约的时候了。”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如李越果真为股肱之臣,那孤自然会以礼相待。如违此誓,断子绝孙。”哼,他在心底道,要是哪日你行差踏错,那就算不得股肱了,自然可杀。孰不知月池也在心底道,第一,李越是假名,第二,她本来就不打算生。
朱厚照嫌弃道:“好生准备七天后的神童试吧,如那时出了纰漏,别说国士了,下士都没你的位置。”
月池淡然一笑:“您放心。”
朱厚照继续堵她:“说漂亮话也无用。”
月池无奈:“那臣就先不打扰您了,回去好生温书。”
朱厚照微微颌首,他站在楼上目送她远去,却见她径直走到墙角。她拿出一块点心来,将那只瘸腿的狗逗了好一会儿,紧接着就不顾脏污和周围人诧异的眼神,竟将那狗抱起来带走了。
朱厚照眸光一闪:“长得男生女相就罢了,为人竟也是如此,有妇人之仁,而无丈夫之决。不过也罢,他要是真是刚强果断,孤反而不敢用了,是练雀还是仙鹤,就看近日了。”
七日后,奉天殿上,江南李越夺神童试第一,才华横溢,名扬天下,一如几年前的唐伯虎。而远在苏州的唐伯虎亦收到月池寄来的家书,他急急拆开,其中雪白的纸上一字都无,只画了一朵鲜艳的木槿花。沈九娘在一旁问道:“怎么样,阿越可有说他何时回来?”
唐伯虎的手无力垂下:“她不会回来了……”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她已决心为短暂的绚烂,而赌上一生。
槿花一日自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