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1 / 1)

萧敬正待继续看下去,就听帘外的轿夫道:“老爷,到宫门口了。”

萧敬闻声一愣,却迟迟不下轿,外头的轿夫茫然不解,忍不住再唤了一声:“老爷?”接着就听萧敬在里头道:“先去杨学士府上。”

萧公公端坐在青呢大轿里又是苦笑,又是叹气:“真真是前世冤孽,两个冤家闹事,却苦了我这个老头子跑腿。”

而顷,萧敬就到了杨廷和府邸外。杨廷和一家还在用早饭,忽听下人来报,萧太监来了。这可把全家人都惊得不轻。杨廷和急忙整理衣冠迎萧敬入正堂,他问道:“萧公匆匆而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萧敬将李越的奏疏递给杨廷和,叹道:“石斋公先看过再说。”石斋是杨廷和的号。

杨廷和还以为是什么紧急军报,谁知一看却是李越的奏疏。他一目十行翻过后道:“含章是做实事之人。”

萧敬道:“如非如此,老夫也不会起爱才之心。只是,他虽有才干,却无眼色。”

杨廷和心道,原来是为李越而来,何时萧敬与李越也有这么深的交情了。他按下疑惑不表,笑问道:“这话从何说来?”

萧敬叹道:“如今李公、刘公和谢公都身子不爽,凡事就只有咱家和您商量了。实不相瞒,万岁昨夜又发病了,烧了半宿。”

“什么!”杨廷和大吃一惊,他霍然起身道,“那圣上现下如何了?”

萧敬道:“您放心,老朽离宫时,圣上已然睡安稳了。只是……万岁晚间说胡话,前半宿唤得是先帝,后半宿唤得却是、却是李越的名字。”

杨廷和慢慢落座:“原来如此,到底是自小儿时一起长大,万岁嘴上不说,可心里却舍不得。萧公是想某将李越尽快调回来?”

萧敬忙道:“不不不,李越的去向,圣上心中早就有数,岂容老奴插手。我是想,他们这般僵着,实非长远之道。您瞧瞧他奏本里的这些话,连祝万岁圣体躬安都没有,摆明还是在赌气。这若将万岁气出个好歹,那我等万死难赎其罪。”

杨廷和闻言思忖片刻,笑骂道:“这个李含章。萧公放心,稍后我便修书一方,也算做师傅的,教教他为臣之礼。”

萧敬道:“这就好,有劳石斋公了。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老朽听闻,令公子素与李越交好,是否有他赠送的土仪……”

杨廷和讶异道:“怎么,他给万岁连一点土仪土产都不进吗?”

萧敬无语地点点头:“正是。万岁若知晓,他岂有好果子吃。”

杨廷和无奈道:“家中犬子都收到了他所赠的小玩意儿,某这就去叫他们拣好的送来。”

好家伙,给杨廷和和他的四个儿子都送,一个子儿都不给皇上。萧公公历事四朝,还是第一回 见到这种奇葩。他摆摆手道:“请大公子来一回就是了。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要是传了出去,皇爷的脸往哪儿搁啊。

杨廷和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一头雾水的杨慎带着李越所赠的剪纸、金莲花茶和皮袄来了。

萧敬一看这款式别致,厚实暖和的皮袄,就是眼前一亮。他一把拿过皮袄,又瞧了瞧杨慎的身量,松了口气对杨廷和道:“还好相差不远,万岁只是更高大一些。”

杨廷和道:“如此甚好。”

接着,萧敬就笑着道谢,将土仪全部卷走。

杨慎望着他的背影,想拦又不敢拦,他磕磕巴巴道:“爹,他怎么……那是含章送给我的。”

杨廷和板着脸道:“什么送给你的,这明明是李越进给圣上的,关你什么事。”

杨慎一脸呆滞:“……啊???”

杨廷和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甭问那么多了,回去告诉你三个弟弟,绝对不可以穿皮袄出来了。为父也不穿了。”

万一被皇上发现有这么多件一模一样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朱厚照昏昏沉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就发觉锦被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羊皮袄,外头是鸦青色的棉布,里头是厚软蓬松的羊毛。有几根毛吹进了他的鼻子里,惹得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万岁爷不由皱起眉,一蹬脚就把羊皮袄踹到了地上。这动静惊起了服侍在四周的人。萧敬、张永、谷大用等人忙不迭地跪在床边。

朱厚照伸了个懒腰:“行了,行了,别一惊一乍的,朕已经好了。还有,别在朕身边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萧敬看到了丢在地上的羊皮袄,又听闻朱厚照说这样的话,他即刻就把这皮袄拣起来,道:“老奴遵命,老奴这就去遣人去宣府好生申斥一番,让他们别送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物件。”

萧敬刚走了几步,在心里默数了两下,就听朱厚照道:“等等!你刚刚说……这是哪儿来得?”

萧敬回头一脸坦然:“启禀万岁,是宣府巡按御史李越呈上奏疏时一并进来的土产。老奴本是看这皮袄还算厚实,所以才斗胆给万岁披上,未曾想到……是老奴之过,还请万岁恕罪。”

朱厚照默了默,半晌才道:“给朕拿过来。”

萧敬递了过去,他即刻就要下床穿上,众人好说歹说才劝他先在被子里试试。朱厚照一套上就觉有点紧,但看到袖口的银扣,腰间的束带时,他又觉可以忍忍。

萧敬在一旁道:“没想到,看着粗陋,万岁一穿上,倒也让它添了几分光彩。”

朱厚照想笑又忍住了,他道:“萧公公怎么也说起这种话了。行了,朕要用膳了。”

萧敬高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下了,他忙应道:“是。大用,还不快去差人准备。”

谷大用面色如土,还要强笑应道:“是,奴才遵命。

在以前还在东宫时,谷大用和罗祥联合起来与刘瑾争宠。后来,罗祥被刘瑾陷害,又因月池求情保住一条性命,谷大用就借着感恩的缘由,与月池结成了同盟。在刘瑾权势滔天时,他们俩有过多次的协作,谷大用也为月池求过好几次情。然而,这份看似牢固的交情,在刘瑾落马,月池被贬出京后,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永、谷大用、高凤、丘聚等人被刘瑾压制了太多年了,这一逮住了机会,他们就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刘瑾弄死,若能顺带杀了李越,也是少了一个争宠的劲敌。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这么一追杀,不仅让圣上夺了他们的实权,重新重用萧敬,更是让原本势同水火的刘瑾和李越渐渐靠拢了。李越甚至凭着握着刘瑾,坐地起价,开始要反过来要挟他们。

落花有意随流水

李御史是个重情义的人。

张永和谷大用收到宣府镇守太监邓平的回信后, 是又惊又怒。他们在宫中目前被萧敬压制,但张永毕竟经营多年,要再在道上找几个高手, 击溃几十个旗校, 杀人也不难。

可若是在皇帝有言在先,又派人保护的前提下, 他们还一意孤行去动手,这是公然在打皇帝的脸。依照朱厚照的脾气,要出了这等事,他岂肯善罢甘休。再加上,李越能让内阁出一份文书严守居庸关, 就表明文官集团还愿意替他撑腰。这时若贸贸然除掉李越,树得敌就太多了。

可若要他们甘心被李越胁迫, 给刘瑾死灰复燃的机会,他们又实在不甘心。

最后,他们商量后认为,虽然他们不敢直接把人弄死,但是下几种慢性毒药,慢慢把人熬死也是可行的。李越本来就是病秧子,刘瑾又是个老东西, 只要做得隐秘些,想来也无大碍。于是, 他们急急修书一封,让宣府镇守太监邓平先稳住李越,然后再伺机动手。

邓平可是个墙头草, 在被月池吓住的前提下, 他怎么敢冒这样的风险。他嘴上虽然应下了, 但根本没做出任何实际动作。张永和谷大用被邓平的拖字诀糊弄了好一阵才回过神。他们心知那边的中官是指望不上,只能自己找人去宣府。

然而,李越在饮食上太过小心谨慎,他们派去的人根本连李越和刘瑾的住所都接近不了,更别提下毒了。正在他们心急火燎时,萧敬拿着一件李越进的皮袄入宫,圣上还迫不及待地穿上了!

这可太可怕了,他们怎么忘了,李越是李东阳的学生,李东阳又和萧敬交好。李越根本就没把注全部压在他们身上,他还去拉拢了萧敬,试图通过萧敬,重得圣心,再回宫中。

谷大用服侍朱厚照用完了膳,待他再睡过去之后,才敢去找张永。张永早已得到了消息,早已是愁眉不展。他盘腿坐在临床的大蕃莲织金条褥上,手中捧着一碗早已凉透的人乳。谷大用坐在了他身旁,说罢了前因后果后,道:“难不成萧敬就甘心刘瑾再回来?他不也想他死,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张永摇摇头,他将小银盅放在了小几上:“只要汝王世子一案的风头还没过去,就还不到杀刘瑾的时候。”

谷大用两道眉毛都拧成了疙瘩:“东厂和锦衣卫都是吃白饭的不成,怎么会到今天都没个结果。”

张永冷笑一声,他道:“大用,你还是太年轻了。这哪里是东厂和锦衣卫不尽心,而是万岁不想此案告破罢了。”

“万岁?”谷大用一脸呆滞,他不敢置信道,“万岁为何会这么做?”

张永目光幽深:“好钢当然要用到刀刃上。你忘记了戴家一案了吗?”

时任都御史的戴珊三个孙儿被害,最后被查出的真凶是户部侍郎陈清。而陈清正是最反对设立东官厅之人。皇上借戴家一案,一举除掉了数个反对者,成功成立了东官厅,开始了他的练兵大计。

谷大用打了个寒颤:“皇上打算借汝王世子一案故技重施?”

张永悠悠吐了口气道:“只要汝王世子一案一天未告破,就是在文武百官头上悬了一把利剑,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这次大阅这般轻易地举行,还不是有这把钢刀悬在头顶的缘故。万岁借这一大案震慑群臣,又趁机将京军的兵权尽握于手中,待到精兵练成之日,这世上还有谁敢来捋虎须呢?”

谷大用道:“可万岁这些日子对文官多加提拔,又对年轻的勋贵子弟十分优待。朝野上下除了为演习起了些争端,其他时候都是一片和乐……”

张永呵呵一笑:“赶驴赶牛还要给一把草呢。要总是拿鞭子抽,还不得尥蹶子。要不是这场大阅,我也被蒙在鼓里了。”

谷大用恍然大悟道:“除了京军,还有边军呐。那么,万岁派李越去宣府,莫不是……”

张永道:“应该是了,真不是流放那么简单。若宣府有大事将生,刘瑾难保不会趁势而起。这个老东西可邪门得紧。”

谷大用打了个寒颤:“那咱们……”

张永将手中的人乳一饮而尽,半晌咬牙道:“还是低头吧。和李越暂时合作。及时立下大功,才能更好地往上爬,否则等到军队起来了,朝中文武制衡,哪里还有咱们的立锥之地。”

谷大用犹疑道:“他会不会因暗杀一事记恨咱们?”

张永失笑:“他连刘瑾都能容得下,又岂会容不得我们。”

谷大用一愣,他道:“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东暖阁中,朱厚照服了药,一觉初醒,就要看奏疏。萧敬度其心思,将月池的奏章放在最上面。朱厚照一目十行看完了奏疏,又将内阁的票拟默念了几遍。他冷笑一声:“朕说呢,怎么又好端端地来献土仪了。原来是又有用得着朕的地方了。”

萧敬受李东阳嘱托,他道:“万岁圣明烛照,富有四海,所做决断,皆是出于大局,又岂是几件土仪能够左右。若是于国于家有害,就是送座金山,您也未必看在眼底啊。”

朱厚照挑挑眉:“萧公公,你是说,他不是为了让朕批准才送得礼,那你说说,他是为什么?”

为什么?萧敬腹诽道,他压根啥都没送,我能掰出什么,掰他日夜担忧您的安危吗?那万一见了面,那小子还是板着脸,那不就完了。

萧敬不敢直说,只能转了个弯道:“老奴只是觉得,李御史是个重情义的人。”

朱厚照没有答话,眉目却明显舒展开来,他将月池的奏本递给萧敬:“你怎么看?”

萧敬明明早就看过一遍了,但还是接过来,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遭道:“老奴以为,诸位辅臣的票拟甚是有理。不妨让李御史将其主张,在宣府试行一段时间,若果真有效,再推广不迟。”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好吧,就让他去试试。你代朕朱批吧。”

萧敬躬身应道:“是。”

朱厚照在举行大阅和允准月池的尝试时,万万没有想到,这会带来一场怎样的新风波。

洪武爷建立明朝之后,对逃到草原上的北元从未放弃打击,在他的努力之下,北元的大汗脱古思帖木儿汗败亡,中央的蒙古汗廷至此衰落,其麾下的各个部落趁势而起,形成了各方势力争雄的局面。到了洪武末年,北元分裂为了三块势力,分别是东蒙古鞑靼、西蒙古瓦剌和兀良哈三卫。

兀良哈三卫名义上是明朝的藩属,实际却是墙头草,有奶就是娘,谁拳头大就听谁的。而东蒙古鞑靼和西蒙古瓦剌一直以来都在为汗位的归属以及兀良哈三卫的控制权而争斗。为了获胜,他们甚至争相和明朝结交,希望能够借助明廷的势力来打压对手。

永乐爷登基后看到这种局势,果断采取拉一个打一个的做法,鞑靼强盛了,明廷就助瓦剌一臂之力,瓦剌势大了,明廷就和鞑靼一起来把它压下去。在永乐爷的有力运作下,漠北的战乱从未停歇,北元陷入了内斗,自然也无力对大明造成威胁。

而仁宣朝时,由于前期国力消耗太大,两任皇帝都开始注重休养生息,不再大规模地掺和到蒙古内斗去,但他们也放松对蒙古的控制,就在这段时期,瓦剌部壮大,也先一统东西蒙古。

本来即便如此,只要大明天子脑筋正常,也不至于对明朝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可谁让宣宗皇帝的继承人是英宗朱祁镇呢。一场土木堡之役,彻底改变了局势。明朝再也不是左右蒙古局势的推手,而成为了被劫掠、被袭击的一方。

而在蒙古内部,瓦剌部的也先被自己的手下刺杀,蒙古的一统成为了泡影。至此,马哈古儿吉思汗、摩伦汗、满都鲁汗等人相继登位,又为臣子所杀。漠北又陷入了混战中。

直到鞑靼部落出现了一位英主,蒙古才有了统一的希望。他就是成吉思汗的第十五世孙——孛儿只斤·巴图孟克,在明廷他被称为鞑靼小王子,在蒙古他的尊号是达延汗。

达延汗是在七月中旬收到关于明朝的情报,那时他正准备出发和手下的勇士们围猎。

前来参加围猎的勇士聚成了半弧形,他们跨下的骏马不住地打着响鼻,磨着蹄子,却在主人的拉扯下不敢跑出去。而马匹们的主人——各位骑士却不敢动作,他们齐齐望着金帐的方向,心中纳罕,为什么大汗迟迟不来。

正在他们疑惑时,金帐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声欢呼。达延汗和他的大哈敦满都海福晋来了!

汗王今天头上戴了一顶嵌宝石的钹笠帽,身着织金锦所制的质孙服,腰间束着一条金带。他胯下的白脐甘草黄马奔驰如飞,在众人的山呼万岁中,冲进了围猎圈的中央。

而满都海福晋紧随其后,她头上戴着一顶顾姑冠,一旁插着一根蓝孔雀羽。跟在福晋身旁的是她的长女索布德公主。索布德公主身上穿着一件大红窄袖袍,骑着她的红色骏马疾驰而来,就像一朵红云落在了人海中。

达延汗环顾四周精神奕奕的勇士,适才脸上的愁绪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拔出腰间的金刀,指向遥远的前方,喝道:“出发!”

流水无心恋落花

说不定,我们也能够俘虏一位汉人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