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节(1 / 1)

大家恶发大家休

不过是吃苦而已,我不怕。

月池暗骂道:“就不该信这个老王八蛋!”

她两把就将纸条撕碎, 刚要掷出去,却又犹豫了一下,又将手收了回来。这天下之间, 最了解朱厚照的另一个人, 非刘瑾莫属。他陪在朱厚照身边的时间,比她都还要长得多。她沉思片刻后, 叹道:“赌吧。”

这日之后,她竟然没管贞筠与时春之事,全身心地投入到吏部事务当中。秋日的黄昏,总有一种难言的凄凉萧索之意。还未西沉的斜晖,透过曲栏朱户, 照得屋内一片烂烂的橘黄。锦衣卫指挥使杨玉将密报呈给朱厚照后,就垂眸屏息, 立在一旁。他听着刷刷刷的翻阅声,在心里打着腹稿,却冷不妨听朱厚照问道:“李越那边,一点儿异动都没有?”

杨玉一愣,心下愕然,他交了那么多东西,您就问个这。不过, 他到底是宫中的老人了,忙道:“回爷的话, 是,的确是毫无异动,也没有差人出去。”

朱厚照道:“你没将方氏的境况透给他?”

这他妈叫什么事, 他一个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 在这里当传话筒。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骂骂, 嘴上还是道:“回万岁,末将一早就透了出去,可却是如石沉大海,连水花都没激起几点。”

朱厚照轻敲着桌面,轻哼一声:“还以为是多情深似海,结果不过是第二个张彩。”

杨玉不敢作声。

“行了,你退下吧。”朱厚照起身就往内宫走去。贞筠正在坤宁宫中,奉命缝制万寿图。五天前,朱厚照到皇后宫中后,突然道:“朕的万寿将至,素闻女史有才女之名,可愿意给朕献一份贺礼?”

贞筠和婉仪的心里俱是咯噔了一下,情知他不怀好意,但碍于身份,又有谁能断然拒绝。婉仪正待开口,却被沈琼莲按住。贞筠心知是躲不过的,更不愿连累姐姐,便道:“此乃臣妇的荣幸。”

朱厚照道:“好得紧,朕听学士们说,华夏文字,博大精深,光是寿字,就有一万种不同的写法。女史博学多识,贤良淑德,何不绣一幅,也让朕开开眼界?”

一万个寿字!婉仪再也顾不得:“万岁恕罪,臣妾这儿公务繁忙,女史虽有虔心,亦难让圣上满意。还请圣上看在李侍郎的份上,宽宥一二……”

这不提李越还可,一提更是火上浇油。朱厚照只是一哂:“皇后未免也小看方女史了。朕说她行,她就一定行。”

婉仪心急如焚,她还要再辩。贞筠却抢先一步,她双手青筋鼓起,死死攥着帕子,面上却是低眉敛目:“臣妇定当竭尽全力。”

朱厚照一愣,只觉眼前女子的神态莫名与他心中之人重叠。他忽然嗤笑一声,还真是夫妻相,他倒要看看,他们还能硬气多久。

朱厚照走后,殿内就是一片死寂。婉仪仿佛一瞬间被抽去所有的气力,她默了默道:“一万个不同的寿字,还要在万寿之前绣出来,这分明是要废了你的手。这是为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当然猜不出来,她自幼长在深闺,又做了正宫皇后,哪里听说过断袖之事,身边的人即便知道,也不会向她透露一星半点。她只当朱厚照和李越是兄弟之情而已。再者,李越在她心中,志节清白,又与贞筠感情甚笃,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将他往暗通款曲上想。可如今,皇上的举动太明显了,他丝毫不屑掩饰自己对贞筠的恶意。这让婉仪不可避免地起了疑心。

贞筠情知,闹到这个地步,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过了。她叹道:“如我没猜错的话,他是想让阿越休了我。”她这样受苦,阿越必定于心不忍,而救她的唯一法子,就是与她和离。

贞筠挤出一个苦笑:“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婉仪的面色苍白惨淡:“他想做什么?他为什么要逼走你?”

沈琼莲闻言长叹一声:“真是冤孽。”一对夫妻,竟然心悦同一个人。而这个人还是有妇之夫,论亲缘还是他们的妹夫。

婉仪颓然地倒在椅上,她喃喃道:“难怪,我想起来了,那日在乐志斋中,你劝皇上,请他恪守君臣之义,莫再越雷池半步……我回来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是皇上一面口口声声称李越是最亲近的人,另一面却捅刀子。你说这话的目的,是为了叫皇上不要再虚情假意。我信了,结果,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她突然笑开了,笑得花枝乱颤,泪水却簌簌而下:“他怎么敢,他怎么敢……那是李越……”那是她心里的月亮,是她心底唯一的光,他怎么敢用自己污龊不堪的念头,去羞辱他。

她突然擦干眼泪起身。贞筠一惊:“你要做什么?”

婉仪道:“我要去见太皇太后。这样有悖人伦的事,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沈琼莲忙拦住她:“没用的。皇上多年不置嫔御,太皇太后和太后又何尝有插手的意思。她们不是想,是不敢。”

婉仪如遭雷击,她浑身颤抖。她深悔自己多年来沉湎于自己的世界中,对朱厚照漠不关心,以致于根本没发现这些端倪:“难道就没有天理了,难道就让他这么为所欲为了?”

贞筠拉住婉仪:“姐姐别怕,我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过是吃苦而已,我不怕。”

自这日起,贞筠就开始没日没夜地描红刺绣。五日过后,她已是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朱厚照见到她时,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贞筠依然行礼如仪,朱厚照却迟迟不叫起。

良久之后,他方道:“女史如此辛劳,倒叫朕于心不安了。”

贞筠看着自己青紫红肿的手,轻声道:“为圣上效命,是臣妇的荣幸。想当年,拙夫任伴读时,不也是如此为圣上抄写经史吗?”

朱厚照一愣,他想到当年月池的模样,不由微微出神。贞筠道:“拙夫当年,疼到夜不能寐,连筷子都拿不起,仍不愿辜负万岁的期待。臣妇也当夫唱妇随,必定让您称心如意。”

朱厚照怒急反笑:“你们夫妻如此忠心耿耿,朕真是万分欣慰。”

贞筠道:“圣上谬赞了,我们乃是明媒正娶的结发夫妻,情深志同,自然不是外头那些野路子能比的。”

朱厚照:“……”

他半晌才撂下一句:“看来女史是胸有成竹,那朕就拭目以待了。”

语罢,他便扬长而去。沈琼莲这才从外头进来,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丫头是不是脑子坏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硬顶什么!”

贞筠无所谓道:“反正我早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了。说什么都一样,还不如说点让自己高兴的。”

沈琼莲斥道:“你就不怕把自己的小命儿玩脱了?”

贞筠哼道:“我们生同衾,死同穴,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真到了那个时候,怕得就不是我了。”

坤宁宫是愁云惨淡,外头杨府之中,亦是气氛不同寻常。杨廷和不敢置信地看着儿子:“你说什么?”

杨慎垂头丧气道:“孩儿是说,要不再等三年?”

杨廷和都要被气笑了:“就因着李越要做明年的主考?”

杨慎红着脸道:“您是含章的座师,他又是我的好友,我们这么多年,都是平辈论交,我们还同岁。这,冷不妨他高出一辈来,这叫儿子,以后怎么办啊。”

杨廷和没好气道:“该怎么办,怎么办。你可知晓,这是大好的时局……”

他一语未尽,突然闭口不言,算了,何必和他谈官位空缺,正是发展升迁的好时机呢?好像说了傻蛋就能听进去一样。

杨廷和斟酌片刻,微微一笑:“家里已为你定下了亲事?你知道吧。”

杨慎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应道:“是。”

杨廷和又道:“你可知,你的未婚妻今年芳龄几何?”

杨慎红着脸道:“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儿子听母亲说过,已然十八了。”

杨廷和突然变脸:“你还知道人家已经十八了。人家为什么十八岁还不成婚,不就是因你说,希望双喜临门,必让她做一个状元夫人。秀眉等了你整整三年,毫无怨言。而你,既是要做人丈夫,却如此自私自利,丝毫不顾未婚妻的名誉。你的圣贤书,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杨慎被骂得面红耳赤,抱头鼠窜,连连认错。

杨廷和一脸神清气爽:“那还考吗?”

杨慎:“……考。”

李越主持春闱的旨意发了明旨,人人皆称道青年才俊,深受皇恩。杨慎闻言,却是长长一叹:“是啊,多好的主考,怎么就是我的呢?”

欲买桂花同载酒

本章的豚精高兴了整整五百字。

月池谢绝了一切恭维与拜访, 苦苦思考做大蛋糕的途径。现代经济学中的确有不少的开源之道,然而再先进的办法,遇到落后的官僚系统, 一样能由蜜糖转为砒霜。

就譬如王安石的青苗法。当地里所种的粮食还是青苗时, 正是农民最穷困的时候。去年的存粮已经所剩无几,今年甚至连种子都没钱买。王荆公想的很好, 在这段时间,由官府拿钱贷给农民,等粮食熟了,农民再连本带息。如此,官府能赚利息, 农民也不至于挨饿,还能增加收成。这本是利国利民的政策, 可在落实时却完成走了样。地方官员为了完成中央指标,胡乱将钱贷给不需要的农民,强制贷款,强行收租。就这样,青苗法由于行政效率低下和大小糊弄,最终变成了恶政。

这样的前车之鉴告诉月池,一是在一个幅员辽阔的农业帝国, 要使得财税政策落地不要太走样,最开始定下的规矩就不能太复杂, 政府干预越多,情况可能会越糟,绝不能超出现有行政系统的承受力。二是要改革, 先管人。特别天下承平日久, 官场腐败成风, 必要脱下一层皮,才能改头换面。可要对已经成体系的官僚系统进行调整,并且还要减少剧烈的反弹和抵触,不能光以高压,更要拿出一定的好处。

要解决这两大问题,难于登天。前者对一个现代人来说,等于在知识盲区中转悠,在信息技术的帮助下,她早就已经习惯精细化管理。后者就更难了,朱厚照愿意改革就是因为没钱,如今告诉他,为了改革,还要花更多的钱,他和他底下的人都不会同意。能说动他加一部分薪俸,已是她的面子。

在这样的境况下,月池只能暂时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是大力鼓励农业技术的发展。她将目光投向了各地专管农田、水利的治农官身上。所谓治农官,即水利通判、治农县丞。这种基层的治农专官制度,从一开始设置,就是为了以国家权力组织兴修、维护农田水利设施和防、抗水旱灾害,维持农业生产能力。【1】然而,他们的履职情况却是不容乐观,以致于多次被指为冗员,要求裁汰。而吏部尚书梁储、吏部侍郎王鳌、李越等人,却在斟酌再三后,没有将人立刻裁革,而是决定加强管理。

治农官之所以政绩不佳,重要原因有三,一是位卑权轻,被上官随意驱使,以致于无法专注于本职工作,二就是在政出多门。治农官和其他佐贰官一样,有两个婆婆,一个是本地的府县,而另一个上级司道。这样的复杂上下级关系,一方面给了部分治农官钻空子牟利的空间,另一方面正官管不到治农官的头上,也是一样心存不满。三是治农官多是监生出身,才能有限,手里资金不足,在明代这样灾害频发之地,起的作用也不大。【1】

从这个小小的治农官就能看出来,明廷的条块管理是较为混乱的。所谓“条条”,是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业务内容的性质相同的职能部门,比如六部,和它的下属机构;而“块块”则是由不同职能部门组合而成的各个层级政府,比如省府州县四级政府。

在宋以前,朝廷以块块管理为主,地方主官集各项大权于一身,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一旦中央政府的管控不大给力,地方就会蠢蠢欲动,形成对中央的威胁。为什么东汉末年会有三国,就是中央无能,块块崛起后的结果。

后来的历代皇帝汲取教训,开始以条条来削弱块块。明代的省政府分为三司,三司互不同属,布政司听吏部和户部的,按察使司听都察院和刑部的,都指挥使又听都督府和兵部的。碰到需要协作的大事,三司就互相商议,要是商议不出结果,就上报中央,六部再来决议,请求圣裁。

这种以条条来分割块块,压制块块的结果就是,藩镇割据基本是不可能重演了,中央的安全得到了极大的保障,但行政效率低下,一旦遇见事了,为了避免担责,许多地方连屁都不敢擅自放一个。并且,条块之间由于分工不清,职责不明,加上中央和地方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导致条块矛盾,管理混乱。

许多官员没有想到症结所在,他们在地方办事不力时,要么是继续施加行政压力,要么就从中央往下再增一条线,来进行专门管理。可这两种办法,到最后效果都不佳,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协调厘清,找到一条大家都有好处的路子,才是王道。

月池提出试点,就是想从一地的治农官入手,一方面希望能增加公共服务,改善民生,巩固农业税,另一面就是想慢慢摸索,如何才能形成一条可行的条块结合的机制。

这是长远的路子,不可操之过急。所以,她又想了另一条快速来钱的办法,就是境外关税。大明最初的朝贡制度,就是为了维持以自己为主的海洋统辖秩序,在国力强盛时,倒贴钱给领邦小国不算什么大事,可如今财政吃紧了,就开始关闭贸易渠道。倭寇频发、鞑靼犯边,都有无法通过和平手段来获利的原因。

可如今形势不一样了,鞑靼由于内斗,已经被抓住机会的明廷,控制在手心。而张彩在鞑靼,她的“儿子”也在鞑靼,此刻就应该利用这样的大好时机,探索出一条合适的关税征收和跨国商贸机制,一旦能够通过两国合作,解决马政问题,能为天下的黎民减轻大量的负担。毕竟,因为朝廷养马而破家的庶民,也不在少数。等到经验成熟了,他们就要想办法,将其推行到临海的通商口岸。明不同于清,官、私皆有很大对外贸易量,这笔钱不来征税,却让其白白流走,真是暴殄天物。

这样的上层设计和试点,耗费了月池大量的精神。她需要不断地阅读史料,了解地方详情,与同僚、下属商议。更糟的是,忙完了公事的她,还不能安心休息。拜某人所赐,她还要想办法,保住贞筠和时春。

朱厚照的万寿很快就到了。就在生日前夕,他收到了一张帖子。胭脂色的薛涛笺上,字迹秀丽潇洒。朱厚照只看了一眼,就撂在一旁,整整十三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想起给他专程办一次生日宴。这样的虚情假意,他已经不再稀罕了。

他神色如常地处理政务、玩耍游乐,夜间早早就上床睡觉,准备第二日参加万寿大典。三更时分,紫禁城中已是一片寂静。只有刘瑾的屋里,还是灯火通明。

魏彬的上下眼皮都差点黏住了,他打着哈切道:“刘哥,咱们在这儿做什么呀。都这个点了,皇爷都睡了。”

刘瑾老神常在,他年事已高,觉也少了许多,只倚在榻上闭目养神道:“别慌,快了。”

魏彬一脸茫然:“快什么?总不至于爷这个点,要闯宫门,闯宵禁去赴李越的约吧。”

他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一阵喧哗。东厂的宦官疯一样地冲进来:“回督主的话,不好了,皇爷要出宫了!”

魏彬的下巴险些惊掉在这地上,他哆哆嗦嗦道:“三更……出宫……皇上,这!”

刘瑾几乎是一下从榻上跳下来:“很好,按我先前的布置,好好随侍。这不是简单的一次护卫,是我们和锦衣卫的一次比拼,到底谁更中用,谁更能到外头办差,就看你们今天晚上的表现了!”

他才没有那么好心,帮李越做嫁衣,他是要一箭双雕,从这两口子身上,都要刮下一笔好处来。

魏彬还僵在原地,刘瑾一脸得色,拍拍他的肩膀:“彬儿,长见识了吧,你刘哥,到底还是你刘哥。你有现成的佛脚不去抱,何必走远路呢?”

魏彬一震,他腆着脸给了自己两巴掌:“是我眼瞎,我也是想给咱们哥俩再找一条路子。没想到,您才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

在刘瑾离京的时日,他立下了堪比郑和的大功,当他回京之后,却发现自己的手中权力的缩水。夏皇后行女官制,分割了一定的内宫管辖权,户部的郎中主事,又对宫廷财权形成了监督制约。而锦衣卫,作为和东厂并驾齐驱的特务机构,和他也是竞争关系。太监队伍内部,还要张永等人和他对着干。他们互相拉拢人马,继续打擂台。这样多头竞争的局势,还不如他走之前,这让刘公公如何能忍。

他希望在内书堂举行考试,就是为了把持宦官栓选,谁知被朱厚照拒绝了。那既然这条路走不通,他就要把手往外面伸。推行新政很好,这里面怎么能少他们宦官呢?

刘瑾怀着这样的想法,看着皇爷的人马一骑绝尘,直冲出西门。他伸了个懒腰:“气得几宿连觉都睡不好,结果人家一叫,还是眼巴巴地去,真的是已经没救了……”

朱厚照走到半路,也觉后悔,他忽然勒紧缰绳。四周东厂的番役不解其意,疑惑道:“爷?”

朱厚照恨恨一甩鞭子:“回去,不去了!”

他刚刚调转马头,又顿在原地,接着,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嚷着回去。如此往复几次,东厂番役:“……”

终于,有一个机灵的人,指着远处道:“爷,您看,那儿还有光呢。必是有人候着呢。”

朱厚照盯着黑漆漆的一片,看了半晌,似乎真的瞧出了一豆明光。这下,皇爷的心里舒坦了,果断继续前行。

他最后停驻在一座宅院前。这座小小的、甚至在他眼中瞧起来有些寒酸的宅子,居然挂着镇国府的牌匾。

他在远征鞑靼时,将自己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而在鞑靼之战大获全胜后,他又加封了一次自己,名号是——“镇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