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节(1 / 1)

张太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再被他慢慢掰开。极度的惊惶攫住了她的心神,她拼命摇着头:“不能,照儿,你不能这样……他们有罪,他们要赔命,那就拿母后的命去吧!我去死行不行,放过你的两个舅舅吧……”

殿中一时只有她的哭泣声,如泣如诉。良久之后,她才得到答复:“您也知道,您是我的母后啊。您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敢让您去死呢?”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张太后愕然抬起头:“真的?那、那你的两个舅舅……你……”

朱厚照眼中闪过幽光:“您不是把宝都压在李越身上,舅舅能否得救,只能看她的本事了。”

张太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可你、你是皇上,赦免你的两个舅舅,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朱厚照此时已然麻木,他起身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和俯视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

他道:“您也知道,朕是皇帝。您可以为了私情,背弃责任,背弃母子之情,可朕不行,朕不是父皇,朕绝不会为了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把自己的规矩,自己说过的话,全部变成一文不值的狗屁。”

张太后愣愣地望着他,朱厚照讥诮一笑:“你们俩不是很厉害吗,一个以死相逼,一个心机深沉。朕这就给你们发挥的机会,看看你们能如何在朕的规矩里,盘活这局死棋!”

两日后的傍晚,一身大红官服的月池,终于赶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门。此时早已是深秋了,她穿过长长的御道,橘色的夕阳将她的身影投在朱红色的巨门上。她回望这巍峨的宫阙,竟有恍若隔世之感。终于……出来了……

而她离宫之后,没有马上归家,反而是直奔内阁首辅杨廷和的府上。彼时,杨家全家正在用晚饭,听到门房来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杨慎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什么!含章兄,太好了,他终于大好了!”

杨廷和却是若有所思,皇上在这个节骨眼,放李越出宫,难道是已然下定了主意了?

剑拔沉埋便倚天

朱袍玉带,风姿秀逸,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杨廷和当即就想叫妻儿都退下, 岂料不论是夫人,还是四个儿子,都不肯离开。

长子杨慎一脸正色, 率先开口:“含章兄冒夜色前来, 必是有大事,孩儿身为朝廷命官, 岂可袖手旁观。”

次子杨惇和四子杨忱亦是绞尽脑汁,想要留下来:“孩儿已有举人功名,虽还未考取进士,可这不是迟早的事吗?我们迟早都是做朝廷命官的,当然得关心大政。您不也常说, 叫我们别死读书吗?”

三子杨恒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他忙咽下一口汤, 急急道:“几个兄弟中,就是儿子最不争气,迄今没有功名在身,可正因如此,才更应向前辈高人学习。李侍郎是我朝青年才俊的典范,平素因孩儿是白身,没有多少机会结交, 今日他登门拜访,孩儿岂可不见。”

杨廷和:“……”

他不由看向了自己身旁纹丝不动的夫人。黄夫人见状羞涩一笑:“虽说男女有别, 可妾身论辈分是含章的师母,论年岁更足以做他的母亲。听说他大病初愈,我既是做长辈的, 又岂能不好好招待呢?”

杨廷和扶额道:“好好好, 你们都有理, 行了吧。来人,把这菜撤下去。”

这还是不叫他们留下的意思了?杨慎忙道:“爹!孩儿是真心想帮忙的……”

杨廷和叹道:“没人叫你在旁边站着!客人来了,总得给他上桌好菜吧。”

杨慎一喜,他忙道:“是、是、是。”

杨廷和看着这只知道傻笑的儿子,又忍不住一叹:“我说,杨修撰,来得既是你的上峰,又是你的座师,你仍在此地高坐,是想等他进来给你见礼?”

杨慎如梦初醒,他忙站起来道:“孩儿这就去迎迎。”

说着,他便急匆匆地冲了出去。杨廷和夫妇望着他的背影,不由相视一笑。杨廷和的胡须颤动:“就这样,还是马上就要娶妻的人。”

黄夫人掩口笑道:“你也知道,含章既是他的上峰,又是他的好友,好友死里逃生,他欢喜些也是人之常情啊。”

杨慎越走越快,以至于最后开始在在庭院中狂奔,风拂过他的鬓发,新落下的叶片被他踩的嘎吱作响。直到将至二门时,他才停住脚步,低头整理衣裳。

而就在他低头的一瞬,熟悉的含着笑意的声音,在前方响起:“用修。”

杨慎愕然抬头,他心中不由浮现一句话,朱袍玉带,风姿秀逸,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绽开笑意,可眼眶却有些酸涩。月池失笑,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我的错,累你们担心了。”

杨慎别过头去,揉了揉眼,再次抬起头时,又是过去那个开朗潇洒的才子。他扬起头道:“当然是你的错,要是赶不上我的喜酒,我可要记你一辈子。”

月池展颜一笑:“正是为了这个,我才费尽千辛万苦跑出来呀。”

杨慎挑挑眉:“谁信你,快跟我来吧,家父正等着你呢。”

月池没想到,她这匆匆而来,倒赶上了一家人的晚餐。喷香的虾皮狮子头、滑嫩的豆腐羹,翠色可人的葱烤鲫鱼……还有一锅乳白色的清水羊肉,肥瘦相间的羔羊肉在火焰上翻滚。黄夫人不住地给她夹菜:“多吃点,你大病初愈,正该服用些滋补之物,好好养养。”

月池先是连连道谢,可吃到肚子滚圆时,就只能不住婉拒。老四杨忱忍不住道:“含章兄,你就吃这么点儿?”

月池无奈,她一个脾胃不调的姑娘,怎么吃得过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就连朱厚照也没他们几个能吃。她笑道:“贤弟又不是第一次见我,还不知我身子骨吗?”

杨忱闻言连连摇头:“我素知你体弱多病,可你也调养多年啊。怎得今日再见,无甚长进。”

月池忍不住发笑,杨廷和责道:“出言无状,着实无礼。”

杨忱是最小的儿子,不像哥哥们那样害怕父亲。他理直气壮道:“爹,我这是一片好意啊。”

月池应道:“是是是,我感激在心。”

杨忱挺起胸膛:“光感激没用。你还是得多用些,你这般弱不禁风,难怪易遭人暗害……”

此言一出,席面温馨的氛围戛然而止,众人手中的筷子一顿。杨慎瞪了口无遮拦的幼弟一眼。黄夫人斥道:“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杨忱瞥见父母和兄长的神色,这才觉失言。他忙致歉道:“含章兄见谅,小弟并非有意……”

月池忙摆摆手:“先生和师母不必责怪他。贤弟心思纯良,所言所行俱是出自真心。”

她又看向杨忱:“不过,贤弟的心地虽好,这理却是错了。”

眼见杨忱不同意又不敢辩驳,她又是一笑:“你可读过《庄子》?”

谈及学问,杨忱岂敢退缩,他开口道:“这,自是读过。”

月池笑道:“那你该记得,南伯子綦游于商丘的所见,唯有不材之木,不可为栋梁,不可为棺椁,方能苟全性命。而成材之木越是遮天蔽日,反而越不能终其天年,必会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正乃材之患,不是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在座都是心明眼亮之人,都清楚明白这个道理不难,关键是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却仍选择成材成梁,甘做这出头的椽子,便有些难得了。

老二杨惇听了一路,此时道:“可人不同于树,树挪死,人挪活。人当有机变之能。”

月池抚掌道:“正是这个道理。正所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1】”

杨廷和听到此处,方徐徐开口:“含章还是不改效仿王文公之心吗?”

月池展颜一笑:“怎么会?事已至此,若再不改,难不成要真等到年迈时再感慨‘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2】’?”

直到听了此处,杨廷和才对月池到访,真正打起了精神。而杨慎却半是疑惑半是担忧地看向月池。用过晚饭之后,他们来到了书房议事。

到了这会儿,就只有杨廷和父子与月池三人在此了。月池望着书架上满满的书,看到书案上各色笔筒、名人法帖,赞叹不已:“与先生相比,学生近年真是惫懒不少。”

杨廷和亲烹了一盏青凤髓与她,亦是感慨:“我又不是刘健,你从草原捡回一条命都是万幸,总不能因你背不上书再打板子吧。”

三人闻言皆笑。月池摩挲着茶盏,笑道:“您还是这般幽默风趣。现下回想,万岁在端本宫时,就早对您另眼相看。他对您的倚重,非同一般。而这份厚爱的由来,也是因您的与众不同。”

杨廷和付之一笑:“孩童顽皮是天性,万岁幼时常带猫狗来上课,有一次还带了一只鹦鹉。此皆乃小事,老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若是圣上将毒蛇置于袖中,如不就地诛杀,岂非枉为人臣。”

月池听得一愣,她很快就明白杨廷和话里的意思。她忍不住发笑:“从来都是您劝我不要操之过急,怎么今儿反而反过来了。”

杨廷和也笑:“老夫也以为今儿来得是急张飞,却不知原来张飞也有转性的时候。”

他叹道:“放心吧,若老夫真想操之过急,朝野上下早已天翻地覆。”

月池莞尔:“您素来镇静持重,谁人不知。”

杨廷和正色道:“可镇静持重,却不是弃了风骨。就如我和你刘先生一般,他是疾风骤雨,重重责罚,我是春风化雨,细细教授,可目的不都是教你学好吗?”

月池沉吟片刻,她幽幽道:“我明白了。只可惜,您以为的好,在旁人眼中却未必是好。”

杨慎听到此处,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刚开始听得云里雾里,直到这会儿才有些明白:“不少大臣都想铲除奸佞,可因牵连太大,所以爹才想先除首恶,再徐徐图之。而含章你,你却不同意?这是为何?”

他忽然灵机一动:“你是担忧,他们群起而攻吗?你等等,我拿些东西给你。”

他起身匣中取了一叠卷宗,眼睛亮晶晶地递给月池。月池心中若有所感,她翻开第一张,就是宫人之夫来状告两个国舅。

她难掩惊色:“原来还有你搅和在里面。”

杨慎清了清嗓子:“不止是我,光靠我一个可做不成,还有以中兄他们,都参与了。这有不查则已,一查方知,天下竟有这么多冤假错案,这么多遭罪的无辜之人。如能以这些为据,难道还怕不能将恶人绳之以法吗?”

月池将宣纸翻阅得哗哗作响,一家人的苦难,乃至一族人的血泪,都凝结在这薄薄一页纸上。她的神态依然沉静,语声却难掩疲惫。她看向杨廷和:“依我对您的了解,我还以为您会拦住他。这盘棋已经够乱了,不能再将无能为力之人,全部拖到战场上。”

杨慎一僵,他辩解道:“含章,你误会了。我们将他们找出来,就是为了还他们一个公道吗。我们……”

他一语未尽,杨廷和却在适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世非经过不知难,总不能叫他懵懂一生吧。更何况,这其中有一部分,未必不能派上用场。”

杨慎一惊,他的面色陡然苍白下来。

月池垂下眼帘,长睫微动。这世上的可怜人,一生活在上层编织的幻梦之中。他们以为是青天老爷,惩善扬恶,殊不知是派系之争,拿来当枪。

她半晌方道:“没用的。”

杨廷和微愣:“此话何解?”

月池道:“各方已然落子,棋局已经开始。而这上面的人,连上棋盘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朝廷讲爱民不是真的爱民,讲公义也不是真的公义。既然都为假,又岂能逆转全局?”

“在此时此地,能左右最终走向的,也只有利益罢了。”

杨慎瞪大双眼,而杨廷和却付之一哂,他道:“你们,都还是太年轻。”

他指了指自己的儿子:“他是未经风浪,当得比真金还真,而你是历尽千帆,便觉如黄铜一般假。可这世上,黑白本就混杂,真假本就掺半。”

月池和杨慎同时抬起头,他捋须道:“你认为,于腰金衣紫之人而言,民间疾苦不过是他们打击政敌,谋夺利益的手段。可你却忘了,在这些人中,仍有人将爱民公义视为最大的利益,将贪官污吏视为最大的仇雠。”

月池心头一震,她道:“所以,您不愿让?”

杨廷和失笑:“连王文公为了推行新政,都要宣称‘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何况是你我。让自是要让的,可底线,不可违背。”

月池抬眉道:“您的底线是什么,除去奸宦奸臣,肃清政局,充盈太仓,回应民间疾苦?”

杨廷和道:“这并非一蹴而就之事,关键仍在圣意。”

月池恍然:“那一步,还是需从除恶开始。东厂、锦衣卫首当其冲,其后的罪人再斩几个大头。”

杨廷和没有否认,月池一叹:“我知晓您的苦心,在大人看来,这世上最难引导的是半大孩子,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气力,却缺乏眼界和胸襟。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的力气,别那么大。”

在这个方向上,她和杨廷和其实走的是同一条路,她在宫内,所以从内政着手,搬出了张太后,压得朱厚照不得不妥协,而杨廷和在宫外,所以自然是剑锋直指,将刘瑾、杨玉、江彬等一锅端掉。

她说得太过直白,剥去了君臣之义的温馨来谈此事,让杨廷和感到些许的不适,可他嘴唇微动,却仍没有反驳。月池起身,她苦笑一声:“皇上常拿一句话来问我,学生今日也想问问先生和贤弟。”

她缓缓道:“人活着,要不要吃饭?”

杨慎满眼迷茫地看着月池,他答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月池道:“人既然都要吃饭,那你端得是谁的碗?”

杨慎一惊,他与父亲对视了一眼,目光转为坚定,斩钉截铁道:“我们端得是朝廷的碗,吃得是天下的饭!”

月池抚掌道:“说得很好。这天下之大,有长江,也有黄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浊流泛滥,需要治理,那清流东冲西决、怀山襄陵,又当如何呢?用修,你不能既想端这碗,又嫌这碗不合心意啊。”

杨廷和如遭重击,杨慎猛地望向她:“可、可那是谋逆啊!难道谋逆就不能叫圣上醒悟……”